独家访问 吕胜中:因为人们总是向后看,文明才变得充满了善意

吕胜中在2019年敦煌人文设计周演讲现场



吕胜中坚持每天一大跳并

以“2019我的天”为题持续在微信朋友圈发布



吕胜中已近从心所欲之年,仍然每天坚持一大跳,并把这一跳记录下来,以九宫格图片发送至朋友圈。


这种重复,在热热闹闹、假多真少的朋友圈里,反倒别具一番气势,个中反叛之意,溢于言表。



吕胜中在2019年“迎向灵光的年代”演讲现场



采访当天,中央美院旁的一家咖啡馆,吕胜中风尘仆仆而来,一件普普通通的防风外套,标志性的棉帽,笑意盈盈,大声打招呼,像是个邻家的老头儿。

可话匣子一打开,他分明是金庸笔下的周伯通:


“土壤都没了,花儿还能香吗?”
“你们年轻人可真敢遥望啊!”

“额神马都没想,额心里空空的。”

“我不是旁观者,不是拯救者,我变成了跟他们一样的人。”

“我是一个越活越不刻意的人。”

“正是因为总有人向后看,文明才变得充满了善意。”


话里话外,嬉笑怒骂,细细咂摸,全是机锋。其中那些广袤的田野调查已足够生生不息,但这些还不够。你总能提炼出来的若有若无的那一层弦外之音,这点最是高妙。



2019年11月,吕胜中应ADCC之邀参加了

敦煌人文设计周的艺术创作活动,

图为他的大地艺术作品《神路》、《寻找我自己》



这些年来,他的展览一个又一个,从《生命——瞬间与永恒》到《招魂》再到《人墙》,小红人一直是他的表达符号,这一“四肢张开、顶天立地”的符号也是媒体一贯解读他的角度。


本次对话,依然以“小红人”切入。他也习惯了以小红人作为导语,然后展开这本人生厚书,里面的内容五花八门,比如家中叠得整整齐齐的一面蓝印花布墙;比如在央美做实验艺术学院到底值不值;比如人类文明最原初的状态……


尽管都是吉光片羽,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吕胜中从未离开过孕育小红人的那片土地——陕北安塞。



文化只是一件衣裳,脱掉衣服,里边的质地是一样的。


ART POWER 100:您出生在山东农村平度大鱼脊村,行走了无数乡村,领略过无数民间艺术,可以作为哲学表达和意识延伸的载体应该有无数意象,为什么是“小红人”?


吕胜中:我也不想一辈子剪小红人。最早学艺术时,看不上民间美术,心想我刚从农村转成城市户口,怎么又回到农村。为什么后来又喜欢上了呢?

1985年,我第一次深入陕北,惊叹陕北的老太太们太厉害了,我们在她们面前大谈传统,特别幼稚。千年的文化系统在她们心中装着,我在她们面前简直是文盲,像个傻子一样。


安塞有一位剪花娘娘库淑兰,只要一剪纸的时候,就好像是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好像身边完全没人,非常投入。我很好奇,轻轻问了一句:你心里在想什么。她也不回答,继续剪。剪完一个单元,抬眼对我说,“额神马都没想,额心里空空的。”



吕胜中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民间传统文化采风考察,持续二十余年,结识了很多艺术的母亲。下图为吕胜中与陕北安塞县真武洞村巧婆婆马生兰一起剪花花。



后来回了北京做展览,剪小红人的时候,十万多个一个一个剪,我突然就理解了这种“心里空空”的境界。完全变成心灵轨迹的动作,心里什么都不想。只有空,才能容下万物。


她们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她们让我理解了完全不同的一种语言方式,有很多是历史上记载都没有,但保存在她们那里,这太有诱惑力了。所以我在陕北呆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对我生命极其重要,我通过民间美术一下看懂了西方的当代艺术,民间美术是对原始艺术更高层次的回归。


小人是民间美术一个由来已久的传统。魏晋南北朝时期,正月初七是人日,要减小人贴在门上,驱邪避灾。这个纸人和真人一样,是有灵性的。杜甫有句诗,剪人招魂。各地各民族都有这个风俗。


小红人让我有了新的觉醒。人类文明在最原始的层次是一致的。文化只是一件衣裳,脱掉衣服,里边的质地是一样的。



1985年冬,吕胜中邀请陕北王兰畔、曹佃祥、高金爱、胡凤莲、白凤兰,甘肃庆阳祁秀梅等六位巧婆婆来到北京,进自己的画室指点创作。



ART POWER 100:您当时是如何融入陕北环境的?


吕胜中:因为我不是旁观者,不是拯救者,我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


有次我头弄伤了,一位老太太见我受苦:“额娃,你犯啥错误了,来这儿改造?”


每次去安塞,所有人都问:“娃,你回来了”,而不是“你来了”,你只有变成他们其中一员,你就要什么有什么了。


吕胜中油画作品《生命-瞬间与永恒》

展览《上世纪》展览现场  2015 今日美术馆


ART POWER 100:当下,民间美术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生产力、城市化轰隆向前,民间艺术作为农耕文明的产物,物件纷纷消失,手艺更是稀微,会不会有一天不再适应这一切而最终走向消亡?


吕胜中:对,一定会消亡。请问,你还绣花吗?你还剪纸吗?陕西有句民谚“生女子要巧的,石榴牡丹冒铰的”,过去评判一个女人的标准,不是当记者,不是写公众号,而是手巧,长得漂亮远远不够。土壤都没了,花儿还能香吗?


我在十年前,非常卖力呼唤民间艺术博物馆化,现在已经精疲力尽。国家呼吁保护非遗,几乎都是为旅游服务。你苦苦守望的东西,只能变成越来越渺茫。



世间有戏:枕梦中戏



2005年,我又去过一次陕北,火车通了,放羊娃搞旅游了,剪纸姑娘开始唱酸曲,卖风情。我们去开会,大巴车停在公交车站附近,一个包头巾的老汉唱酸曲,我说唱得确实好,大家都给钱,一会收了两千块。后来我说我们赶紧上车该走了,马上要关车门一刹那,老汉猛然跳上来,张口就唱。“你们给我那么多钱,我唱的太少了。”我当时百感交集。


原来的民间艺术不是干这个的,酸曲是唱自己的心,很多人一边哭一边唱,现在却要跟没有一点情感关系的人唱,为了钱唱,变成了这样一种下场。

 

ART POWER 100:消失之后,我们该如何回望?


吕胜中:先留下物件,不要管有没有用。时下最流行“激活传统”,你要把我母亲激活,我害怕不害怕?这种说法很荒诞。



吕胜中作品《山水书房》


吕胜中作品 《大平安》




我就是上帝,我就是造物主,我可以替上帝行使造物的权力。


ART POWER 100:《画出来的箴言》中,有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现今艺术和时尚是交媾一体的。您是否认为自己与大地、生命共生共长的民间美术是可以离时尚而去?或者您本来就是要背离时尚而去?


吕胜中:站在时尚的角度,是可以的,时尚需要很快引起人的欢呼和共鸣,讲求形式。但现代艺术不太考虑这些,它特立独行,面目看起来不起眼,甚至是反时尚的,让人难以参透的,不马上调动情绪,往往需要慢慢品味,才能咀嚼出滋味儿来。


当代人需要当代的艺术,当代人也需要时尚。但是未来不需要现在的时尚,而是现在留下来的文化痕迹。



吕胜中在河北武安县东土山采风



ART POWER 100:在当下,文化传承和文化创新提法层出不穷,传统文化为一支,非遗传承为一支,搞的热热闹闹,你方唱罢我登场,那您觉得对于文化的保护和传承而言,最重要的是原封不动进博物馆,还是注入当代表达推陈出新?


吕胜中:别人要拿着个东西做商业,不在我们讨论范围内。如果你做商业还要打着保护传统的旗号,那么你就是一个文化的罪人。但现在很多罪人都成了文化精英了。


我收集了河北门帘2000挂,收了东北、江苏、四川各地蓝印花布,将近2000张。每天在家叠,清洗,叠得整整齐齐,如今已有一整面墙那么高了。我用了民间的东西,不是弘扬传统文化,我只不过将其作为一个符号,与当代发生链接。



吕胜中像农民亲近土地一样

用剪纸“小红人”做出传统艺术的当代表达



ART POWER 100:您如何看待当代艺术的自我表达?


吕胜中:我曾经在实验艺术学院开过一门课,就叫“自我表达”。画12张画,每个人去解读。结果十个人解读出十个故事来,个人自我表达是准确的,但大家的理解角度是完全不同的。


不要东看西看当代艺术的模样,你要确认自己是当代的一个人,你要有触及当代问题的兴趣,你要证明你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如果别人都做过了,就不要再做。

做出来是不是艺术品不重要。我有一个学生做了60卷的佛教版画,如今又计划做60卷道教版画。还有一个学生做结婚证的图片考察,上千张从民国到现在的结婚证。很厚一大摞,别人没有做到,后来被一家美术馆收藏了。当代艺术没有任何限定。



吕胜中作品《人墙》中的"法天地"



ART POWER 100:当下审美系统里,绘画、雕塑等艺术形式是否依然是精英阶层主导的产物?


吕胜中:不是。我在陕西采风的时候,看到一种石雕——栓娃石,妈妈去地里劳动了,这样防止娃娃掉下来,有石狮子,有麒麟的,简单刻画几笔,很好看。你会发现那种质朴与明清文人的含蓄审美并无太大差别。


从汉代开始,上层就会采民风访民俗化为己用。万物有灵、天人合一的哲学也从那会开始萌芽,那时中西方雕塑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境界。


我没必要像上帝造物那样一味追求写实。我就是上帝,我就是造物主,我可以替上帝行使造物的权力。这块石头本身就有灵性,我敲打了它一下,把它的灵性呼唤出来。


红纸也是这样,小人的正形和负形合在一起,就是一张红纸,我只是在红纸的边缘行走了一圈。也可以说我什么都做了,也可以说我什么都没做。这也符合“无为无不为”的古老哲学思想。

 

吕胜中收藏的蓝印花布,为了节省空间

他自己将布一块块洗好、叠好




大家都往前看,我想看后面,灵光往往在后面,佛祖的灵光都在背面。老往前奔,不看后面,是不安全的。


ART POWER 100:您教授实验艺术,“实验”二字本身就带有先锋性,带有跨越时间的意思。您希望自己的艺术作品可以超越时间吗?


吕胜中:没有艺术家为哪个时间创作,都希望自己的作品有长远的意义,能够超越时间。我也没奔着永恒而去,就是踏踏实实坚持自己的真实去做就好了,不是为了当下的闪耀和热闹就可以。



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建院院长吕胜中与他的学生们



ART POWER 100:您想给未来留下什么呢?


吕胜中:留下布不行吗?我屋子里那一面墙的老蓝印花布,要是放在美术馆,肯定是很震撼的。


ART POWER 100:您对未来世界如何看待?


吕胜中:你们年轻人真能遥望。现在先保证身体健康,我是一个越活越不刻意的人。


大家都往前看,我想看后面,灵光往往在后面,佛祖的灵光都在背面。老往前奔,不看后面,是不安全的。我们没法干预未来,人工智能、区块链已经让我们无所适从,怎么展望?可能到时候世界观会颠覆,今天的歹人也会变成精英。


文明就是一次忘乎所以的里程。正是因为人们总是向后看,文明才变得充满了善意。


吕胜中

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建院院长、当代艺术家。他被称为“民间艺术的摆渡人”。





 鸣谢 

ADCC 生活艺术学院




出品人 / 马继东

主编 / 尹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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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 尹菱、李俏云

撰稿/ 李俏云

责编 / 伊墨

编辑 / 阿爽、雯霖

实习编辑 / 贾增烨

实习设计/ 芷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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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撰稿人

黄辉、叶清

黄梅 (欧洲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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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21日 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