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访问丨肖鲁:正与斜是一种关系的制衡

编前话

如果非要从肖鲁身上榨出两个字的话,那一定是“真”和“爱”。但是在崇真索爱的道路上,肖鲁走得有点极端和失衡。她总是放大内心的压抑与挣扎,似乎唯有这种自虐式的真切,才能平复她内心里无法言说的焦虑与渴望。




已经过了知天命的肖鲁,现在回忆起自己的过往,十分平静。她曾经那么向往做一个贤妻良母,可是事与愿违,艺术家却成了她的一种生活方式。正与斜,相生相克,相克相生。也许可以这样理解,肖鲁经过与记忆的抗争之后,正在与自己和解并逐渐走向超脱。


肖鲁在斜房子


对现在的肖鲁来说,设计是一件非常温和与平静的事。肖鲁画了斜房子的草图,设计了书架、桌子、椅子、地毯……房子是清水混凝土,家具是铸铁角料。斜房子斜得彻底,看不到太多直角,入口摆放着两颗巨大的子弹——多年前的行为已经成为肖鲁的符号。她侍弄着斜房子里的一切,找来厨艺不错的阿姨,让这个离经叛道的房子变得舒适、温暖,富有烟火气。

 

斜房子 肖鲁工作室


斜房子 肖鲁工作室



“我当时画出房子的形状,一斜一正,怼在一起。设计师朋友说,你画成什么样子,我就做成什么样子。”肖鲁经不住诱惑,彻底投入进去,去设计一斜一正的房子,“斜和正的关系,是两个特别对立统一的事,斜和正在社会各种层面都是交织在一起的矛盾体。”

 

后来姜文拍了部片子《邪不压正》,肖鲁看了,看完又看自己的房子,“当时我这房子叫‘邪压正’,也有一种说法叫邪不压正,都可以,正邪是统一的关系。”有一天肖鲁不在家,姜文特地去参观了这座邪不压正的房子。

 

开火(照片) 2005  摄影:李松松


工作室里陈列着肖鲁的作品。曾经的《对话》依旧在——原作在2006年嘉德拍卖会上以231万元拍出,这是复制品,代表着过往的误读、荣耀或是争议。几米开外散落着几个倾斜的书架,肖鲁当装置来做,做完之后发现了它还具备完全的功能性。她说自己的人生都是倾斜的。当年的事件令她收获了15年的爱情。爱情结束后,她开始怀疑爱情,“两性中充满了控制与被控制”,“我的前半生,是以男人的愿望来塑造自己,为了得到爱完全放弃自我”。她的人字形书架代表了她理想中的两性关系,体积差不多的钢结构,相对平等,又互相支撑。

 

肖鲁在斜房子


更年(行为)2011.1-2011.6


作为艺术家的肖鲁没闲着,每年都会做一两件作品。从早期的《对话》(装置/行为),到2006年的《精子》(装置/行为),再到2009年自己与躺在棺材中的自己结婚的《婚》(行为);从2009年的《醉》(行为),到2017年在威尼斯圣马可广场上喝醉的《圣水》……在2016年的《极地》行为艺术进行过程中,肖鲁的手误被刀割伤了7厘米的口子,险些致残。行为的极端性在放大作品张力的同时,也给艺术家本身带来巨大的风险,而这种不确定性和不可预测恰恰是让肖鲁觉得兴奋的点。

 

今年肖鲁有些闲,但也并不因此而焦躁。斜房子既是一个安逸的栖息之地,也可以是一个行为艺术的发生地。

 

斜房子 肖鲁工作室



ART  POWER 100:2013年您入住斜房子,从无到有,您在这个空间里面生活,最想传递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态度?


肖鲁:我那天看姜文的电影《邪不压正》,就想到我这个斜房子。因为当时我这房子是斜压正,也有一种说法叫斜不压正,都可以。听我们园区的人说,姜文曾经到我们园区来参观过,我正好不在,但一定看到过我这个斜压正的房子。


我的作品和为人比较直接,经常处于一种黑白状态,灰色地带少了些。所以经常会在一些对立的问题上纠结。但当我把斜和正放在一起时,突然感觉在这个建筑上,正和斜是一体的,而且很有美感。这让我体会到,只有看到正,才知道什么是斜。

 

悬冰(行为)2017.2.16下午


ART  POWER 100:您历经中国当代艺术数十年。在这个时间维度上,您认为中国本土当代艺术经历了怎样一个浮沉呢?


肖鲁:历史需要时间和沉淀才能看清一些事情,但作为一个经历了中国当代艺术三十多年的个人来说,更喜欢用我与中国当代艺术的关系来看一些问题。在八十年代,最火的词是“八五新潮”、“理性绘画”、”大灵魂”等等。作为一名大学就读的学生,又是处于青春期困惑的女学生,这些大标题与我似乎都没有关系。我这个不刻意而为之的人,只不过在一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做了一件认为与自己有关的作品。可是它的结果却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那个特定时空的感应波,到今天还有它的效应。


九十年代我在澳洲待了七八年,从国外回来后,我觉得所有人就在谈钱,当时感觉特别刺激,因为在国外生活时大家都不谈钱。我觉得普通人的状态也代表艺术界的状态,可能中国人早期根本没有资本原始积累的阶段,所以90年代时突然能有钱了,也是一种自然的状态。我没有赶上那个特别热的向钱看的过程,也许那时我跟艺术界没什么联系,也没有特别走运,赶上发家致富的那一波。

 

开关(行为) 2014


我回来后慢慢地一直在自己的状态里做艺术,作品其实还是一直延续我当年创作的状态,有感而发。根据我生活中的特定时间和特定状态,我对世界的认识和感知会在不同阶段的作品里有所体现。从这些作品中能看出其中的线索。


这个时代有各种潮流、各种风。但当代艺术在中国也才刚刚开始,在西方的标准有时也很乱。在这种时候,我觉得不如跟着自己内心最踏实。我回头看自己作品,能找到在某个阶段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我的状态,这样至少我能看到自己走过的路。哪怕这个作品社会一时不能接受或者不理解,但我知道这是我想表达的。历史上怎么定位,这不是我管的事,我也管不了。


弄潮 (行为)  2019.1.18 


ART  POWER 100:您的作品脉络中,您之前采访的时候也说过,50岁之前的作品大部分关于情感,50岁之后就开始有社会性的关注。


肖鲁:好像是有点这样吧!50岁之前我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关于情感的东西。那时候做《精子》(2006)、《婚》(2009)、《什么是爱?》(2009)、《醉》(2009)、《情书》(2010)等,全部是纠结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50岁以后,我有时开玩笑说更年期以后突然变了,突然间好像打开一个门,看到以前看不到的东西,会做以前不会做的作品。


2011年,我的更年期反应特别大,那一年我一直在吃中药,有一天无意中用吃过的药汤抄唐诗,感觉心情好些了,就这样一抄大半年,身体状态好多了,一位澳洲的策展人发现这件作品有意思,我命名它叫《更年》。之后我作品,比如《人》(2016)、《极地》(2016)、《圣水》(2017)、《糾》(2018)、《弄潮》(2019)这些作品涉及的话题非常广泛,与当下社会都有着直接的关系。


糾 (装置/行为)  2018.4.28


作品这个东西就像自己怀的孩子,灵感从哪里冒出来你自己最清楚。我不太像一些观念艺术家,在一个观念框架下做作品。作品怎么出来的,一个空间、一种材料、一个人、一种心情…… 内在的,外在的都有。特定的时候,不知道哪个点触动了你。

 

艺术家需要对身体、对材料、对内心、对社会的敏感。其实平常接触到的信息都储存在我的身体里。要做作品时,它们就会显现出来,而最打动的那个点,就是当下我最感兴趣的那个点。


对这个时代正在发生的事情有一种直觉的明锐,能够准确地表现出来,是当代艺术家的职责。而用哪一种形式表达出来,是艺术家的天分。这个世界总想把一些东西说清楚,可是艺术创作,的确有一些就是我说出来你也不清楚的事情。因为那是非常个人化的体验。但是我尊重所有对我作品解读的人,不管是什么观点,只要在事实的基础上,我都接受。因为这是每一个解读者的权利。


极地 (行为)  2016.10.23 北京现场


ART  POWER 100:2016年《极地》的时候,当时您的手被割伤了,那一刻为什么还要坚持?


肖鲁:人的选择,在关键时候是一个人性格决定的。我开玩笑说,在战场上有两种人,一种人见了血就晕,还有一种人见了血就兴奋,我肯定是后面那种人。那时手放在冰上,血流下来在冰上的一刹那,那种瞬间的兴奋感,让我决定继续做下去。

 

ART  POWER 100:其实后来又持续半个小时,那会儿已经失血过多了。


肖鲁:失血很多,但是这个手放在冰上是止血的,也会缓解疼痛,但后来到了医院,痛得我要命了。连夜进手术室抢救,手术进行了三个小时。


极地 (行为)  2016.10.23 北京现场


ART  POWER 100:这种艺术行为当中的偶发性,对行为艺术本身是有益的么?


肖鲁:偶发性是可遇不可求的,你不能设定。偶发状况出来时艺术家面对的表现实际上是这个作品很出彩的一个地方。这时所有的知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决定这个事该怎么做,马上就要做出反应。把这个瞬间抓住后,作品是会很精彩的。比如作品《清洗》,主办方在开幕前把你的行为计划给取消了,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把衣服一脱,跳到威尼斯河里去了。为什么很多策展人不喜欢行为艺术,就是行为艺术家的不可控。因为一般策展人都是喜欢控制局面的。

 

皮纸间(装置/行为)2013.10.28-2013.11.03


ART  POWER 100 : 那您对未来的艺术脉络,会有自己的一个定式么?


肖鲁:我不给自己设定什么脉络。我在行为艺术里避免表演,我喜欢一种真实的状态,不喜欢在形式上重复自己的作品。许多行为艺术家喜欢用几个元素反复做一件作品,这是我避免的。作品是需要积累和沉淀的经验,最后还是要找到作品与你内在和所处的社会相关联的那个点。说到底,作品还是人的气质。


醉(行为)2009.10.15晚


ART  POWER 100:包括2017年《圣水》的那次,你最后是真的醉了,被人抬走了,那种也是没有预设的吗?


肖鲁:预设了,预设了会喝醉,但是喝醉后醉成什么样我不知道。所以我就让那个真实的我在酒后显现出来,这个东西是我在行为艺术里想追求的。人这辈子很多时候在生活中、社会上都会戴着一些假面具,也就是我喜欢说的表演,而我喜欢真实性,但这个东西并不是那么容易出来的,需要有一个元素把它引出来,酒也许就是这个药引子。所以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喝醉酒后是什么样子,我事先控制不了。我做过两次喝酒的行为,一次是2009年在布鲁塞尔喝葡萄酒,一次是2017年在威尼斯喝茅台,不会再做了。


人(装置/行为) 2016.3.19 超越行动


ART  POWER 100:你青春期的记忆里的创痛是否有影响你后来的这些作品?


肖鲁:肯定有。去年在北京筑中美术馆有一个年轻策展人Alia,她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她展览的主题叫“创”,其实我青春期的那种创痛一直影响到后来的一些作品。


在我的小说《对话》那本书里,已经说清楚了青春期的创痛。创痛以后,你好像不会对一些很危险的东西感到害怕,好像死过一回似的,胆子挺大的。我的作品里有一种危险性,很多东西都有一种不确定性,而且是对那种不确定性、对危险性的迷恋。我对很正常、表面上比较安全、看上去平稳的东西没兴趣。所以我在选择题材和材料时,需要作品里有这些元素。


合一(行为) 2015.9.5


ART  POWER 100:现阶段的您也开始写写书法,有时候的表现也挺佛系的,您怎么看这种状态?


肖鲁:是在练气吧。我其实从小就开始临摹书法,临了好多年,但我没把书法当回事。到这个房子来之后我才开始写书法。如果经常接近一个东西,就会有感情。所以用水和墨做行为的念头就会冒出来。这些年做了三件跟水和墨有关的行为艺术,不变的元素是水和墨,但行为的形式都不一样,也算是一种尝试吧!

 

子弹(装置)2009


ART  POWER 100:您怎么看待一个艺术家的“成名”符号?


肖鲁:我对符号这个东西是有质疑的。让你重复一个东西十年、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甚至还有激情做这个事情,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看,我表示怀疑。因为一个人是在成长的,不同的年龄段看世界的角度是不一样的,如果一个艺术家在年轻时,因为一个符号出了名,比如我的《对话》,那仅仅是因为一个机遇所致。艺术创作不能为了一个有名的符号而存在,对我来说,感知这个世界与你之间发生的关系,认知你匆匆而过的人生,用一种艺术的形式表达出来。这一切的满足,就在对未知的好奇之中。


如果别人邀请我做行为,我一般会要求给我一段时间去构思。每次做行为有一种未知因素,这本身就是一种冒险,因为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没有以往的经验做参考,只有做了,才知道结果。这就是为什么,每次行为艺术现场,我都喜欢做一件新作品的原因所在。


婚 (行为)  2009.2.5  中国现代艺术展二十年


ART  POWER 100:作为老一代的艺术家与教育家,您的父母怎么看待肖鲁的作品,有无代沟?


肖鲁:  我父母从来没有参加过我作品的开幕。只有一次例外,我在上海泓盛空间做了一个“洗钱”的展览。泓盛空间的孙佩韶跟我爸爸说,“洗钱”作品是正能量的,这属于反洗钱,肖鲁做了一个很符合主流的作品。


最有趣的一次,就是2009年我做《婚》。那次我爸爸正好在北京,我说第二天参加我的行为艺术现场吧,一定要去,正好可以做证婚人。他们两个坚持让我交底,但我这个人在行为之前不愿意剧透,只回答说很安全,你们就放心去吧。


结果,两个老人琢磨一晚上没睡觉,我起床晚,十点钟,就看到他们留了一个纸条,上面写着,‘肖鲁,我们两个人考虑了一晚上,决定第二天不参加你的行为,因为你这个人做出什么来都很难说。我们有心脏病,年纪大了,受不了。’ 两个人一早买了飞机票逃走了。


你看,我们家人坐一起时不能谈艺术,一谈艺术就要吵起来。【笑】

 



鸣谢

肖鲁工作室




出品人/ 马继东

主编/ 尹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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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伊墨

采写/ 文钊

编辑/ 阿爽、 瑛子、周宸伊

实习编辑/ 贾增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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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撰稿人

谢媛 (上海驻地)

陈彦翀 (广东驻地)

黄梅 (欧洲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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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8月15日 13:34